呼蘭河傳 - 第7章 第02段

有一次母親讓我去買黏糕,我略微的去得晚了一點,黏糕已經出鍋了。我慌慌忙忙的買了就回來了。回到家裡一看,不對了。母親讓我買的是加白糖的,而我買回來的是加紅糖的。當時我沒有留心,回到家裡一看,才知道錯了。
錯了,我又跑回去換。馮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幾片,撒上白糖。
接過黏糕來,我正想拿著走的時候,一回頭,看見了馮歪嘴子的那張小炕上掛著一張布帘。
我想這是做什麼,我跑過去看一看。
我伸手就掀開布帘了,往裡邊一看,呀!裡邊還有一個小孩呢!
我轉身就往家跑,跑到家裡就跟祖父講,說那馮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誰家的女人睡在那裡,女人的被窩裡邊還有一個小孩,那小孩還露著小頭頂呢,那小孩頭還是通紅的呢!
祖父聽了一會覺得納悶,就說讓我快吃黏糕罷,一會冷了,不好吃了。
可是我那裡吃得下去。覺得這事情真好玩,那磨房裡邊,不單有一個小驢,還有一個小孩呢。
這一天早晨鬧得黏糕我也沒有吃,又戴起皮帽子來,跑去看了一次。
這一次,馮歪嘴子不在屋裡,不知他到那裡去了,黏糕大概也沒有去賣,推黏糕的車子還在磨盤的旁邊扔著。
我一開門進去,風就把那些蓋上的白布帘吹開了,那女人仍舊躺著不動,那小孩也一聲不哭,我往屋子的四邊觀查一下,屋子的邊處沒有什麼變動,只是磨盤上放著一個黃銅盆,銅盆裡泡著一點破布,盆裡的水已經結冰了,其餘的沒有什麼變動。
小驢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裡,那小驢還是照舊的站在那裡,並且還是安安敦敦的和每天一樣的抹搭著眼睛。其餘的磨房裡的風車子、羅櫃、磨盤,都是照舊的在那裡呆著,就是牆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來和往日一樣的亂跑,耗子一邊跑著還一邊吱吱喳喳的叫著。
我看了一會,看不出所以然來,覺得十分無趣。正想轉身出來的時候,被我發現了一個瓦盆,就在炕沿上已經像小冰山似的凍得鼓鼓的了。於是我想起這屋的冷來了,立刻覺得要打寒顫,冷得不能站腳了。我一細看那扇通到後園去的窗子也通著大洞,瓦房的房蓋也透著青天。
我開門就跑了,一跑到家裡,家裡的火爐正燒得通紅,一進門就熱氣撲臉。
我正想要問祖父,那磨房裡是誰家的小孩。這時馮歪嘴子從外邊來了。
戴著他的四耳帽子,他未曾說話先笑一笑的樣子,一看就是馮歪嘴子。
他進了屋來,他坐在祖父旁邊的太師椅上,那太師椅墊著紅毛嗶嘰的厚墊子。
馮歪嘴子坐在那裡,似乎有話說不出來。右手不住的摸擦著椅墊子,左手不住的拉著他的左耳朵。他未曾說話先笑的樣子,笑了好幾陣也沒說出話來。
我們家裡的火爐太熱,把他的臉烤得通紅的了。他說:
「老太爺,我攤了點事。……」
祖父就問他攤了什麼事呢?
馮歪嘴子坐在太師椅上扭扭曲曲的,摘下他那狗皮帽子來,手裡玩弄著那皮帽子。未曾說話他先笑了,笑了好一陣工夫,他才說出一句話來:
「我成了家啦。」
說著馮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淚來,他說:
「請老太爺幫幫忙,現下她們就在磨房裡呢!她們沒有地方住。」
我聽到了這裡,就趕快搶住了,向祖父說:
「爺爺,那磨房裡冷呵!炕沿上的瓦盆都凍裂了。」
祖父往一邊推著我,似乎他在思索的樣子。我又說:
「那炕上還睡著一個小孩呢!」
祖父答應了讓他搬到磨房南頭那個裝草的房子裡去暫住。
馮歪嘴子一聽,連忙就站起來了,說:
「道謝,道謝。」
一邊說著,他的眼睛又一邊來了眼淚,而後戴起狗皮帽子來,眼淚汪汪的就走了。
馮歪嘴子剛一走出屋去,祖父回頭就跟我說:
「你這孩子當人面不好多說話的。」
我那時也不過六七歲,不懂這是甚麼意思,我問著祖父:
「為什麼不准說,為什麼不准說?」
祖父說:
「你沒看馮歪嘴子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嗎?馮歪嘴子難為情了。」
我想可有什麼難為情的,我不明白。

呼蘭河傳 - 第7章 第03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