呼蘭河傳 - 第6章 第12段

後來我家在五間正房的旁邊,造了三間東廂房。
這新房子一造起來,有二伯就搬回家裡來住了。
我家是靜的,尤其是夜裡,連雞鴨都上了架,房頭的鴿子,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窩裡去睡覺了。
這時候就常常聽到廂房裡的哭聲。
有一回父親打了有二伯,父親三十多歲,有二伯快六十歲了。他站起來就被父親打倒下去,他再站起來,又被父親打倒下去,最後他起不來了,他躺在院子裡邊了,而他的鼻子也許是嘴還流了一些血。
院子裡一些看熱鬧的人都站得遠遠的,大黃狗也嚇跑了,雞也嚇跑了。老廚子該收柴收柴,該擔水擔水,假裝沒有看見。
有二伯孤伶伶的躺在院心,他的沒有邊的草帽,也被打掉了,所以看得見有二伯的頭部的上一半是白的,下一半是黑的,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條線就在他的前額上,好像西瓜的「陰陽面」。
有二伯就這樣自己躺著,躺了許多時候,才有兩個鴨子來啄食撒在有二伯身邊的那些血。
那兩個鴨子,一個是花脖,一個是綠頭頂。
有二伯要上吊,就是這個夜裡,他先是罵著,後是哭著,到後來也不哭也不罵了。又過了一會,老廚子一聲喊起,幾乎是發現了什麼怪物似的大叫:
「有二爺上吊啦!有二爺上吊啦!」
祖父穿起衣裳來,帶著我。等我們跑到廂房去一看,有二伯不在了。
老廚子在房子外邊招呼著我們。我們一看南房梢上掛了繩子,是黑夜,本來看不見,是老廚子打著燈籠我們才看到的。
南房梢上有一根兩丈來高的橫杆,繩子在那橫杆上拖拖落落的垂著。
有二伯在那裡呢?等我們拿燈籠一照,才看見他在房牆的根邊,好好的坐著。他也沒有哭,他也沒有罵。
等我再拿燈籠向他臉上一照,我看他用哭紅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。
過了不久,有二伯又跳井了。
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來報的信,又敲窗戶又打門。我們跑到井邊上一看,有二伯並沒有在井裡邊,而是坐在井外邊,而是離開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穩穩的柴堆上。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穩穩的坐著。
我們打著燈籠一照,他還在那裡拿著小煙袋抽煙呢。
老廚子,挑水的,粉房裡的漏粉的都來了,驚動了不少的鄰居。
他開初是一動不動。後來他看人們來全了,他站起來就往井邊上跑,於是許多人就把他抓住了,那許多人,那裡會眼看著他去跳井的。
有二伯去跳井,他的煙荷包,小煙袋都帶著,人們推勸著他回家的時候,那柴堆上還有一枝小洋蠟,他說:
「把那洋蠟給我帶著。」
後來有二伯「跳井」「上吊」這些事,都成了笑話,街上的孩子都給編成了一套歌在唱著:「有二爺跳井,沒那麼回事。」「有二伯上吊,白嚇唬人。」
老廚子說他貪生怕死,別人也都說他死不了。
以後有二伯再「跳井」「上吊」也都沒有人看他了。
有二伯還是活著。

呼蘭河傳 - 第6章 第13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