呼蘭河傳 - 第6章 第02段

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,他很喜歡和天空的雀子說話,他很喜歡和大黃狗談天。他一和人在一起,他就一句話沒有了,就是有話也是很古怪的,使人聽了常常不得要領。
夏天晚飯後大家坐在院子裡乘涼的時候,大家都是嘴裡不停的講些個閒話,講得很熱鬧,就連蚊子也嗡嗡的,就連遠處的蛤蟆也呱呱的叫著。只是有二伯一聲不響的坐著。他手裡拿著蠅甩子,東甩一下,西甩一下。
若有人問他的蠅甩子是馬鬃的還是馬尾的?他就說:
「啥人玩啥鳥,武大郎玩鴨子。馬鬃,都是貴東西,那是穿綢穿緞的人拿著,腕上戴著藤蘿鐲,指上戴著大攀指。什麼人玩什麼物。窮人,野鬼,不要自不量力,讓人家笑話。……」
傳說天上的那顆大昴星,就是灶王爺騎著毛驢上西天的時候,他手裡打著的那個燈籠,因為毛驢跑得太快,一不加小心燈籠就掉在天空了。我就常常把這個話題來問祖父,說那燈籠為什麼被掉在天空,就永久長在那裡了,為什麼不落在地上來?
這話題,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,但是因為我的非問不可,祖父也就非答不可了。他說,天空裡有一個燈籠杆子,那才高呢,大昴星就挑在那燈籠杆子上。並且那燈籠杆子,人的眼睛是看不見的。
我說:
「不對,我不相信──」
我說:
「沒有燈籠杆子,若是有,為什麼我看不見?」
於是祖父又說:
「天上有一根線,大昴星就被那線繫著。」
我說:
「我不信,天上沒有線的,有為什麼我看不見?」
祖父說:
「線是細的麼,你那能看見,就是誰也看不見的。」
我就問祖父:
「誰也看不見,你怎麼看見啦?」
乘涼的人都笑了,都說我真厲害。
於是祖父被逼得東說西說,說也說不上來了。眼看祖父是被我逼得胡謅起來,我也知道他是說不清楚的了。不過我越看他胡謅我就越逼他。
到後來連大昴星是灶王爺的燈籠這回事,我也推翻了。我問祖父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麼?
別人看我糾纏不清了,就有出主意的讓我問有二伯去。
我跑到了有二伯坐著的地方,我還沒有問,剛一碰了他的蠅甩子,他就把我嚇了一跳。他把蠅甩子一抖,嗃嘮一聲:
「你這孩子,遠點去吧……」
使我不得不站得遠一點,我說:
「有二伯,你說那天上的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麼?」
他沒有立刻回答我,他似乎想了一想,才說:
「窮人不觀天象。狗咬耗子,貓看家,多管閒事。」
我又問,我以為他沒有聽準:
「大昴星是灶王爺的燈籠嗎?」
他說:
「你二伯雖然也長了眼睛,但是一輩子沒有看見什麼。你二伯雖然也長了耳朵,但是一輩子也沒有聽見什麼。你二伯是又聾又瞎,這話可怎麼說呢?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,你二伯也有看見了的,可是看見了怎麼樣,是人家的,看見了也是白看。聽也是一樣,聽見了又怎樣,與你不相干……你二伯活著是個不相干……星星,月亮,颳風,下雨,那是天老爺的事情,你二伯不知道……」
有二伯真古怪,他走路的時候,他的腳踢到了一塊磚頭,那磚頭把他的腳碰痛了。他就很小心的彎下腰去把磚頭拾起來,他細細的端相著那磚頭,看看那磚頭長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適,是否順眼,看完了,他才和那磚頭開始講話:
「你這小子,我看你也是沒有眼睛,也是跟我一樣,也是瞎模糊眼的。不然你為啥往我腳上撞,若有膽子撞,就撞那個耀武揚威的,腳上穿著靴子鞋的……你撞我還不是個白撞,撞不出一大二小來,臭泥子滾石頭,越滾越臭……」
他和那磚頭把話談完了,他才順手把它拋開去,臨拋開的時候,他還最後囑咐了它一句:
「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襪的腳上去碰呵。」
他這話說完了,那磚頭也就拍搭的落到了地上。原來他沒有拋得多遠,那磚頭又落到原來的地方。
有二伯走在院子裡,天空飛著的麻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點糞在他的身上,他就停下腳來,站在那裡不走了。他揚著頭。他罵著那早已飛過去了的雀子,大意是:那雀子怎樣怎樣不該把糞落在他身上,應該落在那穿綢穿緞的人的身上。不外罵那雀子糊塗瞎眼之類。
可是那雀子很敏捷的落了糞之後,早已飛得無影無蹤了,於是他就罵著他頭頂上那塊藍瓦瓦的天空。

呼蘭河傳 - 第6章 第03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