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十五盂蘭會,呼蘭河上放河燈了。
河燈有白菜燈、西瓜燈、還有蓮花燈。
和尚、道士吹著笙、管、笛、簫,穿著拼金大紅緞子的褊衫。在河沿上打起場子來在做道場。那樂器的聲音離開河沿二里路就聽到了。
一到了黃昏,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,奔著去看河燈的人就絡繹不絕了。小街大巷,那怕終年不出門的人,也要隨著人群奔到河沿去。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裡。沿著河岸蹲滿了人,可是從大街小巷往外出發的人仍是不絕,瞎子、瘸子都來看河燈(這裡說錯了,唯獨瞎子是不來看河燈的),把街道跑得冒了煙了。
姑娘、媳婦,三個一群,兩個一夥,一出了大門,不用問,到那裡去。就都是看河燈去。
黃昏時候的七月,火燒雲剛剛落下去,街道上發著顯微的白光,嘁嘁喳喳,把往日的寂靜都沖散了,個個街道都活了起來,好像這城裡發生了大火,人們都趕去救火的樣子。非常忙迫,踢踢踏踏的向前跑。
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裡,後跑到的,也就擠上去蹲在那裡。
大家一齊等候著,等候著月亮高起來,河燈就要從水上放下來了。
七月十五日是個鬼節,死了的冤魂怨鬼,不得脫生,纏綿在地獄裡邊是非常苦的,想脫生,又找不著路。這一天若是每個鬼托著一個河燈,就可得以脫生。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,非常之黑,若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。所以放河燈這件事情是件善舉。可見活著的正人君子們,對著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還沒有忘記。
但是這其間也有一個矛盾,就是七月十五這夜生的孩子,怕是都不大好,多半都是野鬼托著個蓮花燈投生而來的。這個孩子長大了將不被父母所喜歡,長到結婚的年齡,男女兩家必要先對過生日時辰,才能夠結親。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,這女子就很難出嫁,必須改了生日,欺騙男家。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,也不大好,不過若是財產豐富的,也就沒有多大關係,嫁是可以嫁過去的,雖然就是一個惡鬼,有了錢大概怕也不怎樣惡了。但在女子這方面可就萬萬不可,絕對的不可以;若是有錢的寡婦的獨養女,又當別論,因為娶了這姑娘可以有一分財產在那裡晃來晃去,就是娶了而帶不過財產來,先說那一分粧奩也是少不了的。假說女子就是一個惡鬼的化身,但那也不要緊。
平常的人說:「有錢能使鬼推磨。」似乎人們相信鬼是假的,有點不十分真。
但是當河燈一放下來的時候,和尚為著慶祝鬼們更生,打著鼓,叮噹的響;唸著經,好像緊急符咒似的,表示著,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,且莫匆匆的讓過,諸位男鬼女鬼,趕快托著燈去投生吧。
唸完了經,就吹笙管笛簫,那聲音實在好聽,遠近皆聞。
同時那河燈從上流擁擁擠擠,往下浮來了。浮得很慢,又鎮靜、又穩當,絕對的看不出來水裡邊會有鬼們來捉了它們去。
這燈一下來的時候,金忽忽的,亮通通的,又加上有千萬人的觀眾,這舉動實在是不小的。河燈之多,有數不過來的數目,大概是幾千百隻。兩岸上的孩子們,拍手叫絕,跳腳歡迎。大人則都看出了神了,一聲不響,陶醉在燈光河色之中。燈光照得河水幽幽的發亮。水上跳躍著天空的月亮。真是人生何世,會有這樣好的景況。
一直鬧到月亮來到了中天,大昴星,二昴星,三昴星都出齊了的時候,才算漸漸的從繁華的景況,走向了冷靜的路去。
河燈從幾里路長的上流,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來了。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去了。在這過程中,有的流到半路就滅了。有的被沖到了岸邊,在岸邊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掛住了。還有每當河燈一流到了下流,就有些孩子拿著竿子去抓它,有些漁船也順手取了一兩隻。到後來河燈越來越稀疏了。
到往下流去,就顯出荒涼孤寂的樣子來了。因為越流越少了。
流到極遠處去的,似乎那裡的河水也發了黑。而且是流著流著的就少了一個。
河燈從上流過來的時候,雖然路上也有許多落伍的,也有許多淹滅了的,但始終沒有覺得河燈是被鬼們托著走了的感覺。
可是當這河燈,從上流的遠處流來,人們是滿心歡喜的,等流過了自己,也還沒有什麼;唯獨到了最後,那河燈流到了極遠的下流去的時候,使看河燈的人們,內心裡無由的來了空虛。
「那河燈,到底是要漂到那裡去呢?」
多半的人們,看到了這樣的景況,就抬起身來離開了河沿回家去了。
於是不但河裡冷落,岸上也冷落了起來。
這時再往遠處的下流看去,看著,看著,那燈就滅了一個。再看著看著,又滅了一個,還有兩個一塊滅的。於是就真像被鬼一個一個的托著走了。
打過了三更,河沿上一個人也沒有了,河裡邊一個燈也沒有了。
河水是寂靜如常的,小風把河水皺著極細的波浪。月光在河水上邊並不像在海水上邊閃著一片一片的金光,而是月亮落到河底裡去了。似乎那漁船上的人,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來似的。
河的南岸,儘是柳條叢,河的北岸就是呼蘭河城。
那看河燈回去的人們,也許都睡著了。不過月亮還是在河上照著。